第二百九十五章 涵虚混太清-《诡秘武林:侠客挥犀录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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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其实在很早的时候,早到他从易云葬身的剑窟里走出来的时候,江闻就怀疑过这片土地存在着一种特殊物质,能够悄然替换掉物质之中的碳元素,然后呈现为某种更加坚硬怪异的状态。

    只不过他当时被“炭人”的存在所恼怒,并没有立刻联想到人类作为碳基生物,本来也是一种可以被替换的东西,直至他刚才被漫山遍野的焦尸所围困,才渐渐领悟到其中的奥秘——如此想来,他倒还是得感谢赵无极的安排了。

    有的时候,江闻曾认为自己在想象力方面能凌驾于古人,但也有的时候,他会被古人那种超越道德边界,乃至万事皆允的实验态度所惊吓。

    江闻正试图说服自己,他是暂时地抛弃人性进行思考——假如有一些人没有变成“人炭”,也没有变成“焦尸”呢?

    就在此时,一股咆哮山林的杂音忽然响起,不远山头之上有一道幽微残缺的身影矗立,似人似兽不可分辨,浑身斑驳如古松,发蓬蓬如羽葆,此刻正被发北面而噪,对着天地发出阵阵鬼吼之声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明白了,但是我无论如何,也不觉得你说的对。”

    江闻愕然片刻,又自顾自地摇头。

    赵无极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丝嘲笑。

    【江道长,怎么连武当祖师张真人的话,你现在都要怀疑】

    【如今在你面前的,明明就是‘仙人’。】

    江闻十分怀疑,所谓捭阖天下、落子如山的全才人物、青阳教主赵无极,其实是抑郁症、边缘性人格障碍、焦虑症、创伤后应激障碍、精神分裂症等多种疾病互相作用的产物。

    因为他接下来的话,让江闻都惊叹于武当一脉的天马行空。

    【《尔雅·释名释长幼》言,“老而不死曰仙”。这便是生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仙人,你又因何如此不屑一顾。祖师曾经猜测过,此物在人,当为金液大药……】

    江闻捂住了脸。

    疯了,果然全都疯了。

    “金液”的炼制之法,出自《道藏·洞神部》之《太清金液神丹经》,所谓金液,其实是丹砂、雄黄、雌黄等矿物质经研磨之后,被封闭于土釜中,通过长期加热氧化之后获得的化学提炼物,因其“罗光纷纭,其气似紫华之见太阳”,发出紫色光芒,而被称为金液,甚至被视为有长生不死的功效。

    然而纵使书中记载如此详细,数千年来此物却就像是西方炼金术的贤者之石,只存在于传说之中,根本没有人能在外丹中复刻出来。

    但即便如此,依旧有很多人相信,只要能以金液大药炼制还丹,主宰入于黄庭发号司令,使那日渐消耗的先天一气,不减反增,就能成就长生久视大道。

    “如此说来,山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,也有不少是你的手笔吧?就为了找出什么长生不老、狗屁倒灶的金液大药?”

    这下,赵无极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倒是很充足了,他明明很早就发现了这里有着某种奥秘,甚至可能寻觅出“古之仙人”能长生不死的秘密。

    只是江闻看着那浑身斑驳如古松,发蓬蓬如羽葆的怪物,浑身都散发出恐怖谷效应所带来的天然厌恶,这不过又是一种让人难以接受的“不死之道”。

    下一秒,他就决定不按常理出牌,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。

    “赵教主,你说了那么多,就没有想过在你眼前的仙人,到底是什么来历吗?”

    【莫非江道长短短时间,就已经有了眉目。】

    江闻哈哈一笑。

    “不用试探我了,这点事情我也不需要藏着掖着,只是忽然想起来了,才想和你说说罢了。”

    “最早发现这里的并非吴人越人,而是从中原流落到此地的昆吾族人,这一点赵教主应该也多少有所察觉吧?”

    猜测赵无极全神贯注听着没有答话,江闻旋即说道。

    “越人在此地杀白马白牛祭祀,不过是对昆吾族人虐杀奴隶的拙劣模仿——但最终效果是一样,因为早在上古颛顼帝时期‘乃命重黎,绝地天通’,就已经察觉到了来自星海之中的危险,并且试图加以隔绝。”

    “我曾听过一个说法,宇宙间往来于心宿二-毕宿五的这条恒星轴线,和往来轩辕十四-北落师门的这条恒星轴线,在星际间有着很高的地位,可以视作一条四通八达的驰道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这条驰道在刚好的时间和位置,比如当太阳到达黄经位于0°时刻,也就是春分到来的时候,就很容易被干扰而陷入死点。”

    “所谓死点,一种机械运动中恰好处于平衡的特殊位置点的统称,有一种死点是在死点周围运动会缓慢、以至于难以肉眼辨别的死点,一段时间就会自己慢慢解除。或许湛卢山记载的跨龙羽人陨地,根本就是一群小蚂蚁所制造的星际车祸?”

    “别问我,我也不知道北落师门里藏着什么,但不论原因如何、说来也巧,颛顼帝设立了‘火正’的官职,实际上就是专门负责观测心宿二,这颗苍龙七宿中最亮的星。而《史记》记载直到帝喾时,还是由具有‘绝地天通’大功的重黎,继续担任火正,监察着这颗在他们眼中最为危险的星星。”

    “接下来,请不要觉得我是在牵强附会,继续往下听。”

    “史记记载很明确,重黎之后,他弟弟吴回继续担任火正,后来吴回之子陆终也担任火正,再往后陆终氏娶于鬼方氏生六子,其长曰昆吾——明白了吗,这就是昆吾氏族的来源,也是他们关于苍龙七宿、大火星、跨龙羽人奥秘的流传轨迹!”

    【……即便你捋清了昆吾一族的来历,然后呢。】

    江闻哈哈大笑,似乎在嘲笑他的自欺欺人。

    “赵教主我问问你,假如面前的真是一名服食金液大药而长生不老的仙人,为何你们的祖师真人会过而不见,弃之如敝屣呢?到底是他一个修道之人修成了佛门的四大皆空,还是有一些就连他都没有兴趣,乃至于没有办法动手的理由呢?”

    【………】

    “不需要我说,《史记·楚世家》载的很清楚了。吴回生陆终,陆终生子六人,坼剖而产焉,其长曰昆吾,二曰参胡,三曰彭祖,四曰会人,五曰曹姓,六曰季连。而其中的季连,就是楚国的始祖。”

    “在这个古老的家族之中,只有幼弟得到了存续发展,不像昆吾氏作为方伯,在夏末便因桀为虐而遭夷灭,后代族人更因‘不服周’而流利四散,而其他人也是差不多,此时唯一值得投靠的,就是出自同宗的季连之后、楚国地方了。”

    “其中特别要提到的就是三子彭祖,他所在的彭国纵然在夏朝盛极一时,又在周初作为牧誓八国之一参加了牧野之战,却也仍旧难逃衰败的命运,最终并入了楚国之中。”

    “——这时你猜猜,昆吾氏的传世秘密,会不会流入同一家族的彭祖氏一脉耳中呢?”

    关于这些东西,江闻没有故意采用什么危言耸听的内容,因为真正危言耸听的还在后头,他如今只是抽丝剥茧地把一个对于赵无极并不算秘密的秘密,用时间长河上更加宏观的角度进行了推理,逐渐逼近他所追寻的结论。

    再然后,他只需要抛出一个流传在武夷山中极为久远的典故就行。

    唐贞观初年,左千牛卫将军彭迁入闽,提督建州诸军事,致仕后遂带领亲属捐金雇募民力开垦建阳北乡,凿湖筑坝,垦田三千余顷,建九十余村,筑室崇岭而居,召集民居约万计,取名“新丰乡”,成崇安县最早建置成雏形。

    唐太宗曾问他,他明明是江苏镇江丹阳县人,大彭国祖地也在江苏,为何要对层峦叠嶂、道路险远的闽地如此钟情。

    彭迁只是掏出族谱,上面说当初彭祖“因慕闽地不死国”而来福建,那么他彭迁只称自己是因“慕彭祖之故庐”而来,可闻讯的唐太宗却发现彭迁眼里除了景慕之外,还有一丝丝的恐惧。

    【因慕闽地不死国……?】

    赵无极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,更未能像江闻这样天马行空地,把一堆似乎毫不相干的史料联系在了一起。

    江闻在底线上可能不如赵无极灵活,但不代表他拿不出学术上的纯粹态度,反正现代史学的诸多研究都表明,在自身难保的原始人中,杀死非生产的成员对社会来说是一种合乎道德的责任——既然他们处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条件下,往往是重壮贱老,母拜于子,子倨于父,他们就不得不杀死多余的孩子和精疲力竭的老人。

    至少在武夷山本地的传说里,彭祖带领族人从物资丰饶的故国来到荒草荆棘、朝不保夕的闽地之后,首领就变成了他分别名为彭武、彭夷的儿子,彭祖本人则下落不明,对外则称他是进入深山成为了仙人。

    自那以后,彭祖就成了他们口中的“仙人”。

    大家说他虽然有不死的寿命,却故意避开人情世故,远离世俗的荣辱欢乐,就像鸟雀变成了蛤蜊,野鸡变成了海蜃一样,失去了人的本性,变成了异类,经常有人会在闽地的山谷溪涧的角落里遇见他,却一转眼就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据目睹过彭祖的人说,他成仙后的外貌“深目而玄凖,鸢肩而脩颈,丰上而杀下”,可在江闻看来,却颇近于因缺乏食盐而导致的所谓低钠血症状,如皮肤变黯、头发灰白、四肢细、眼窝与前囟凹陷等症状——

    就和民间传说中“白毛女”因缺乏食盐而导致头发变白一样,应该都是对类似人类在野化生存状态的反映,模样不但符合汉代之前的仙之古意,也极为符合现在研究中野化生存老人之形象。

    赵无极与江闻都沉默了许久,似乎在某种气氛中体悟了张三丰真人对这位“仙人”熟视无睹的根由。

    他们任由浑身斑驳如古松,发蓬蓬如羽葆的怪物,在原地拼尽全力也无法发出属于人类语言的嘶吼。或许他真的曾经在极度饥饿之中,服下了来自天外的金液大药,但这些都不重要了。

    因为从周代至当下,两千余年的悠久时光冲刷尽了他的意志,他不再记得自己是彭祖,也不记得自己是人类,连带着被遗弃驱逐、无人过问的怨愤,踽踽寂寂、眠树枕石的凄凉,都一并化为了一滩泥水,只有深踩入其中的脚印短暂留存,但很快也会在泡沫翻滚中复归于混沌,复归于一个残酷的童话……

      

  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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